语浅情深 浑然天成
——李清照《念奴娇》赏析
娄元华
萧条庭院,又斜风细雨,重门须闭。宠柳娇花寒食近,种种恼人天气。险韵诗成,扶头酒醒,别是闲滋味。征鸿过尽,万千心事难寄。 楼上几日春寒,帘垂四面,玉阑干慵倚。被冷香消新梦觉,不许愁人不起。清露晨流,新桐初引,多少游春意。日高烟敛,更看今日晴未?
这首《念奴娇》是南宋杰出女词人李清照抒写离情别绪的上乘作品之一。词中通过由雨转晴的天气变化,表现了词人孤寂愁苦、厌雨喜晴的复杂心情,塑造了一个多愁善感、情意缠绵的贵族妇女的形象。
上片起首三句言风雨闭门。“庭院”是词人的生活场所,用“萧条”修饰,可见寂寞冷落,毫无生气。环境如此,偏巧天气又是阴沉沉的,斜风吹拂,细雨淅沥,庭院显得更加凄清寂寥。这样的氛围,词人不能忍受,干脆把道道门扉紧紧关上。“萧条”既实写环境,又暗示词人的心情,定下了全词的感情基调。“又” 字看去平平常常,实质蕴含丰富:一是说明风雨已非首次“光临”,二是显示风雨加深了庭院的沉闷气氛,三是流露出词人对风雨的厌憎之情,与“佳节又重阳”中的“又”字同一机杼。那么词人为什么感到风雨这样可厌呢?
“宠柳”两句点明天气恼人的原因。“宠柳娇花”是词人的想象,把柳比作春天的宠儿,把花喻为春天的娇子,将花、柳人格化,入化传神,被后人称为“奇俊”(黄升《花庵词选》)、“新丽”(王世贞《艺苑卮言》)。“寒食近”交待时间是在寒食节(清明前一天)的前几天,正是人们春游的大好时光。在这样美丽的春天,词人却慨叹“种种恼人天气”,是有缘由的。因春寒而犹萧条是可恼;因风雨而倍感沉闷,又是可恼;本是满目芳菲的游春时节,却硬把人拦住,就更可恼了;何况风雨还会拦阻着出门的丈夫的归程呢!“种种”二字重叠,蕴藏丰富的内涵。既然词人无法出门,又处于思夫愁绪的困扰中,那她怎样度过这难挨的时光呢?
“险韵”三句便写词人以诗酒遣愁。在百无聊赖的境况下,词人找到了消遣的办法:选用字数少、最难押的“险韵”写诗。但是险韵诗成,难熬的时光并未打发掉多少,内心的愁苦也没有减少分毫,甚至比以前更深了。怎么办?喝酒吧!“三杯两盏淡酒”显然攻不破郁结的愁城,只有烈性的“扶头酒”才会使她沉醉、麻木。可是过不多久,酒也终于醒了,留下的仍是一片寂寞、空闲,正是“剪不断,理还乱,是离愁。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”(李煜《相见欢》)。从做险韵诗,饮扶头酒,我们不仅可以体察到词人打发时日、排遣忧愁的急迫心情,而且能透视到她那豪放潇酒、卓然不群的独特个性。“闲”不但指闲居无聊,而且指“一种相思,两处闲愁” (《一剪梅》),这种“闲愁”最易消磨人的精神,岂能让它久踞心头!
“征鸿”两句写词人借书信寄托思情。她在书桌上铺锦研墨,给丈夫写信,写了涂,涂了写,等到写就,传书送信的大雁已全部飞过去了,信寄不走,丈夫也无从知道词人的满腹心事。“万千” 形容心事很长,情意颇深,但终因“征鸿过尽”,归于“难寄”,字里行间流露出失望之情,但思情更浓,愁苦愈深。
下片写词人的心情随天气变晴而转喜。过片三句概写几天来的情况:楼外春雨连绵,楼上春寒料峭,我把四面的帘幕放下,整日关在房内,懒得倚栏盼望。“春寒”意接“斜风细雨”。“帘垂四面”回应“重门须闭”。“慵”与“闲”拍合,描绘出词人困倦无力,懒于行动的情态。平日倚栏,为了望夫,而今天雨,道路泥泞,夫婿不可能回来,纵使倚栏,只落得满怀惆怅, 也就懒得出去了。这里镶一“寒”字,嵌一“慵”字,词人处境的清冷,身体的疲惫,行动的迟缓,心情的凄凉,精神的萎顿,全部表现出来。她坐也不安,立又不宁,那只有寄身卧榻了。
“被冷”承“春寒”,通过触觉进一步渲染环境凄凉。“冷”是因气温低,更因词人独寝孤眠,它较“半夜凉初透”(《醉花阴·九日》)中的“凉”字程度更深。它既是词人的身体感受,又是词人的心境写照。春寒把她从夫妻团聚的美梦中冻醒,内心的愁苦可以想见。两个“不”字构成的双重否定句便把其内心的痛苦无奈表露无遗,哀愁沉重,精警动人。《金粟词话》评这两句“用浅俗之语,发清新之思,词意并工,闺情绝调”,确是中肯的评价。
“清露”三句写词人早起所见所感。她被迫起床后,撩开垂帘向外看,只见:风雨已过,天色渐开,清莹的露珠在树叶上、花蕊里流动,新鲜的梧桐刚冒出嫩黄的叶芽儿。乍见这清新的景象,词人又惊又喜,从而激起了无数游春的意趣。“清露”两句引自《世说新语·赏誉》,上文写愁情,这两句写乐景,笔锋陡转,荡漾开去,与“宠柳娇花”呼应,有“柳暗花明又一村”的意境,虽引用而恰到好处,所以毛稚黄极为称赏,誉之“浑妙”(《古今词论》)。
最后两句“日高烟敛,更看今日晴未?”写天气转晴时词人的喜悦。太阳高高地升起来,云烟也渐渐消散,显然天是转晴了。但词人似不放心,还要看今天是不是真的晴起来了?最后一问问出了词人的心情:天晴了,她再不会因阴晦的天气而苦闷;她可以大开重门,卷起垂帘,出门春游了;她可以不必为赋闲而忧愁,为丈夫的归程被阻而焦虑,丈夫就要回来了!这一问也问出了诗人的性格:豪爽洒脱,倔强自信。这一问又问出了词人的形象:双目炯然有神,凝视晴空下的万物,浓眉舒展,面色晴朗,嘴角甚至露出了微笑。这两句“忽尔拓开,不但不为题束,并不为本意所苦,直如行云舒卷自如”(《古今词论》),给人以希望和积极进取的精神;有景有情,情景交融,可谓妙人化境。
全词围绕词人深切的生活感受,反映了她复杂的内心世界。她因天气沉闷而“恼”,因不能出门而“闲”,因春寒袭人而“慵”,因思念丈夫而“愁”。这种种情绪,相互交织,越写越深。但到最后,却笔锋逆转,开拓出一个新的境界,色彩明朗,节奏轻快,这就摆脱了一般怀人作品感情粘滞,浓得化不开的弊端,给人以清新、飘逸的美感享受。
关于这首词的结构,黄蓼园有一段论述:“只写心绪落寞,近寒食更难遣耳,陡然而起,便尔深邃;至前阕云‘重门须闭’,次阕云‘不许’‘不起’,一开一合,情各戛戛生新。起处雨,结句晴,局法浑成。”(《蓼园诗选》)确实是精到的见解。“浑成”正是此词的个性和成功之处。但也有人说这首词“有句无章”(许昂霄《〈词综〉偶评》),显然是不公正的。
词的语言,恰如缪钺所云:“以寻常言语,度入音律,极自然,极隽永。”(《诗词散论·论李易安词》)以浅轻的语言寄寓深挚的情思,是李词的风格。本篇如“征鸿过尽,万千心事难寄”,“被冷香消新梦觉,不许愁人不起”等句,看去平平常常,近似口语,实质寄意遥深,味之不尽。